舊章新篇:“家國全國”的當代言說
作者:梁治平
來源:《廈門年夜學法令評論》總第32輯(2021年)
摘要:近十數年,作為一種消散已久的傳統思惟范疇,家國全國之說、修齊治平之論再次進進當代人的視野,從頭成為風行的政治和學術話語。在這篇文章里,作者介紹了五種較具代表性的“家-國-全國”論述,比較和剖析了它們的異同及其隱蔽的“對話”關系。作者認為,無論涉進歷史深淺,這些論述的興趣均非歷史的,而是當下的,是以之故,統一概念、范疇和句式的闡發、運用及結果,輒因論者立場、旨趣、抱負的分歧而分歧。這種情況表白了傳統思惟的豐富性與當代性,同時也展現了歷史與現實聯系的多種能夠性。包養感情而若何對待和處理這種歷史與現實的關聯,對于論者和讀者都是一個嚴肅的問題。
關 鍵 詞:家國全國次序;個人;國家;全國;話語
一
不久前央視網註銷的一篇報道是這樣開篇的:
“古之欲明明德于全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全國平。”
“修身、齊家、治國、平全國”,是中國現代圣賢聰明的結晶,同時也恰是習近平總書記立品行事、治國理政的生動寫照。
正己包養sd修身,他“修其心治其身”,率先垂范、以身作則;整齊家風,他進孝出悌,又防微杜漸,整治家風,清肅黨紀;治國理政,他夙夜在公,勤政為平易近,不忘初心,不負希冀;心懷全國,他不求一時之利,但謀全國之計,踐行睦鄰友愛,促進包養站長構建“人類命運配合體”。[1]
這段話令人浮想聯翩。句首的一段引文,出自儒家經典《禮記•年夜學》,是所謂《年夜學》三綱領八條目標一部門,備極主要,故歷來為讀書人所重視、推重、熟記在心。但是,對生涯于二十世紀的中國人來說,這段話的意義全然分歧。
二十世紀初,帝制解體、傳統式微,四書五經頓掉其經之位置。新文明運動興,“孝道”由百善之首淪為萬惡之源,“家”則被視為戕賊人道的怪獸,為時代之進步者所痛詆,棄之如敝屣。此后數十年間,思惟反動與政治反動、社會反動交織繼替,摧枯拉朽,逢舊必破。后之人傲視前人,卻不識“三綱八目”為何物,遑論奉之為正人修為幻想、內圣外王之道。由此觀之,前引官媒“修、齊、治、平”話語所流露出來的有關思惟轉變、時勢變遷的新聞,委實耐人尋味。
關于上述話語轉變之佈景與意義,我在對當代中國“全國”論述的考核中已有討論,[2]此處不擬深論。上面要做的,就如本文標題所示,是對“家-國-全國”的當代言說加以檢視。此類言說,無論在古時還是當下,都可以被視為“全國”話語的一個部門,但是,在本文所及的當代語境中,以家-國-全國或修、齊、治、平為論說架構的做法,較之普通所謂“全國”論述,側重點有所分歧,故無妨單辟一章加以考核。上面就由若干有代表性的論著進手,看這種句式所指陳的思惟架構在哲學、經濟學、思惟史和法學上的運用。
二
在當代中國方興未艾的“全國”論述中,趙汀陽所著《全國體系》雖非始作俑者,卻是此中較具影響力、是以也引發較多關注的一種。該書試圖為中國現代“全國”觀念供給一種當代哲學闡述和論證。作者調用傳統思惟資源,批評性地審視現行國際理包養甜心網論,窮究當當代界混亂與沖突的本源,在吸取和運用現代中國聰明的基礎上想象一種新的世界次序理論,即全國體系/世界軌制哲學,用以解決人類當下配合面臨的辣手問題,實現永遠戰爭。
趙著以中、西文明為佈景,展現了一系列基于文明特質的二元對立,此中,我們熟習的“家-國-全國”赫然在列,與之對應的則是東方之“個人-配合體-國家”。可留意的是,這一對句式中均列明的“國家”一詞,其性質與地位卻年夜不雷同。
依其敘述,作為全國要超出的范疇,平易近族-國家系產生于近代東方且意味著分離、競爭、沖突的政治單位,是以頗具負面顏色。與之對照,作為一種政治范疇的“國”在中國傳統思惟中卻不甚主要。它只是家與全國之間的中間項,其價值只是過渡性的,缺少自足性。假如說,現代東包養管道方價值重心在個人和平易近族/國家,最終為個人,則傳統中國價值重心在家和全國,最終為家。在傳統中國語境中,國乃家的擴展,全國則是最年夜的家,故有四海一家之謂。整體言之,家-國-全國乃是家的隱喻,家貫穿始終。饒有興趣味的是,趙著全國論述的對立式中,“家”與“個體”相對,八條目中略具“個體”顏色的“修身”一項則隱沒不彰。這是因為,趙著以家為“具有本身絕對性的、不成還原的最小生涯情勢”,[3]個體在家中獲得其意義。換言之,家否認了具有自足價值的個體。在此基礎上,趙著進一個步驟標出“家”與“個體”的分歧邏輯,即家以“并且”為其邏輯,故重視和尋求“關系”“和諧”“責任”“戰爭”等概念;而以個人為政管理解的出發點,其邏輯是“或許”,故關心和尋求“權利”“主權”“好處”“馴服”等概念。[4]進而言之,家不是包養價格個人組成的配合體,而是與“全國”概念一樣的“幻想化的先驗概念”,[5]具有先驗的生涯情勢和品德意義。這般,家的地位就被進步到本體的層面,“家庭性”原則則被認為是處理一切社會問題、國家問題甚至全國問題的廣泛原則。
家庭性之所以具有此等性質,是因為它被假定能夠充足地表現人道。趙著認為,親親即是其作為人道的直觀確證,同時也“能夠是我們在感情事實方面能夠想象的獨一絕對論證”。[6]比擬之下,宗教不成證,故易為沖突的本源。最后,根據一種映射性的推論,趙著得出結論說:家庭性形式是完善配合體的標準。我們在空想世界的幸福、和諧或戰爭時,理論上“有來由把家庭性原則推廣地應用到整個世界”。[7]
“家”的意義這般嚴重,天然成為“重思中國”[8]或“重建中國文明自我懂得”[9]的主要一環。而在為數未幾的當代學人關于“家”的哲學思慮中,不久後面世的孫向晨所著《論家:個體與親親》一書正可與趙著并觀。[10]恰如該書副標題所示,孫著關于的“家”的哲學論述在保存親親原則的同時,特別引進了個體概念,進而提出了家與個體的“雙重本體”概念,即一方面要在現代世界為“家”正名,另一方面要在現代對“家”的懂得中包納“個體性”原則。具體言之,“親親之義”需經“個體之義”而重建現代“家”的觀念,“個體之義”需經“親親之義”而重構“修齊治平”傳統,最終,“家”得以恢復其在現代世界的本體論意義。[11]同樣值得留意的是,孫著結尾處收錄了“平易近族國家、文明國家和全國意識”一文,在這篇“基于‘家’的文明對于‘國’與‘全國’問題的思慮”[12]中,讀者可以看到許多我們在風行的全國論述中熟習的觀點。
三
出書于2016年的《儒學的經濟學解釋》,是經濟學人盛洪基于其課堂講論、問答以及列為“延長閱讀”的十數篇文章包養網站編成的一本著作。該書內容上的特點,除了以經濟學講儒學這一點,即是以《年夜學》的八條目為全書綱目展開。基于本文的重要關注,我們且略過前四目,只觀其“修齊治平”之論。[13]
盛著論修身,注視于文明精英的養成及意義,包含其“憲政(上的)地位”。而此一問題起首體現于家庭之中,由此過渡至“齊家”,盛著稱之為“家庭主義”。依其所述,“家庭主義”有兩個特點。一是家庭代代相續,綿延不絕;二是家庭中個人既不克不及獨立,又非同等,而是互為功效,無分彼此。恰是這一道理,令“孝”得以普通化為一種政治原則,也使得“家庭主義”與“全國主義”包養網VIP相通。據說這在經濟學上是可以嚴格推導出來的。當然,在進進“全國主義”之前,盛著還需求考慮“治國”問題,而在這方面,儒家思惟資源甚豐,盛著也例外將此章一分為二,先論“經濟軌制與政策”,再論“憲政與政治結構”。儒家的經濟思惟,在盛著看來,遭到一種“不受拘束主義的天然次序哲學”的安排,因此表現出經濟不受拘束主義的取向。而這自己就具有政治和法令含義,因為“經濟不受拘束主義也是一種憲政原則”。[14]不過,具體講到政治方面,盛著提到的儒家治國理念與軌制至多有7個方面的內容,包含天命觀、平易近本主義、霸道幻想、禮治、史的制衡、正人治國和諫議軌制等,這些均被視為前人留給古人的具有積極意義的思惟資源。最后的第六講討論“全國”問題。盛著先引梁漱溟的見解,認為在個人、家庭、團體、全國四層中,中國人重家庭與全國,西人重個人與團體,進而申論家庭與全國的內在聯系,即通過“全國一家”“四海之內皆兄弟”等觀念將家庭關系擴充至世界,使之成為“覆蓋全球的憲政原則”。[15]與之相對的,是樹立在個人觀念基礎上的國族主義,以及安排了這種東方式國際次序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盛著認為,要實現世界戰爭,就需求樹立“全國主義中間”的正人國,通過以善至善的途徑達成這一目標。
四
查爾斯·泰勒留意到,在從傳統社會到現代社會的轉變過程中,個人、法令和國家漸次游離于神意的宇宙世界中,獲得其自立位置,他將此一反動性過程稱之為“年夜脫嵌”(great disembedding)。而在思惟史學者許紀霖看來,發生于清末平易近初的中國的“年夜脫嵌”,則是“一場[個人或自我]掙脫家國全國的反動”,[包養留言板16]于是,接下來的問題即是,脫嵌之后的個人是是以獲得了不受拘束,還是成了現代國家利維坦的奴隸,或許,無所依傍,墮進虛無?為了從頭獲得個人生涯的意義,能否需求“再嵌化”,將個人從頭置于家國全國的新的意義框架之中?若答覆是確定的,那又當若何構想家國全國新次序,若何重建現代的自我認同,且這二者之間又有什么樣的互動關系?[17]許氏不久前出書的《家國全包養app國:現代中國的個人、國家與世界認同》一書即是對這一系列問題的思慮與答覆。
依許著的敘述,作為傳統中國意義框架的連續體,家國全國的主體和出發點是人。所謂家國全國,乃是以自我為焦點的社會連續體。在此連續體中,國的位置相對而曖昧,因為它只是這一連續體中的中間環節,鄙人遭到宗法家族倫理的規范,在上則有全國價值的制約。但是,與前述幾位學者分歧,許著并未是以而凸起家與全國的關聯性,而是將重點放在了自我與全國的兩極。這里,自我既生涯于家國全國的配合體之中,又可以“天平易近”成分直接與天道相接,從而獲得精力上的超出。[18]
近代的“年夜脫嵌”改變了這一切,其標志即是家國全國連續體的斷裂,而這種斷裂的最主要的動因或結果,與其說是“本真性自我”[19]的出現,不如說是國家的突起。新的國家以富強為目標,不再受家與全國的束縛,只憑世俗性、功利性的國家感性獨立于世。與此同時,“脫嵌”的現代自我變成了孤立的原子化個人,其存在意義盡掉。基于這樣的觀察和判斷,許著提出了一種家國全國次序的新構想。在這種新的家國全國次序中,家與國分離,[20]但不應截然兩分,致“政治生涯完整往倫理化”,[21]因為現代的平易近族國家配合體不只是一個“法式共和國”,也是具有國民德性的“倫理共和國”,是“屬于全體國平易近的具有內在價值的命運配合體”。[22]另一方面,國家感性不是最高原則,它應當受代表了新的全國價值的啟蒙感性的制約和安排,包養平台否則,它能夠自我膨脹,“最后催生出反人文、反人道的國家主義怪胎”。[23]最后,為了擺脫“占有性個人包養意思主義”,[24]走出原子化的孤立狀態,個人應當從頭嵌進家國全國的新次序,在此中獲得自我認同。在此環節,許著特別強調了自我與全國的聯系。盡管具有廣泛人道的自我同時總是存在于特定的政治和文明脈絡之中,可是具有從中做出不受拘束選擇的才能。這使得自我得以繞開家國的中介,直接與天溝通,后者[全國]“代表了廣泛的人道以及在廣泛人道基礎上樹立起來的普世文明”,[25]是以也是自我實現之正當性的最后證明和保證。
五
本文要提到的最后一個代表性文本是蘇力的《年夜國憲制:歷史中國的軌制構成》。蘇著以“齊家治國平全國”為基礎架構觀察和剖析中國的憲制,但它對這一表達式的用法與眾分歧,甚至不遵古義。按其界定,“家”與村同,指通俗人的社會生涯配合體。“齊家”即農耕村配合體的構成問題。與之相關但分歧,國是農耕村基礎上構成的政治配合體包養網評價。“治國”重要關乎廣年夜農耕區的管理,具體說就是若何“構成并樹立包養妹耐久的年夜一統王朝”“構建一個高度中心集權的超年夜型政治配合體”。至于全國,它所指向的是文明配合體。所謂“平全國”,最主要的部門即是各種“一國兩制”的軌制實踐,即在作為中華文明配合體焦點區的農耕區實行中心集權制,而在周邊地區采取、接收和容納各種類型的處所自治。更主要的是,盡管是以家國全國來歸納綜合中國憲制架構,蘇著卻不接收儒家有關修齊治平的邏輯和理論。因為在他看來,這個邏輯不克不及成立。具體地說,齊家治國平全國并非由“修身”派生出來的差序系列問題。相反,它們指涉的是三個分歧的憲制領域,分別觸及三個性質分歧但彼此關連的配合體,而構成這三個配合體的基礎資源要包養心得素和軌制實踐最基礎分歧。進而言之,三者中最關鍵、最需求創造力和想象力的是“治國”。“治國”是“齊家”和“平全國”的最主要軌制條件和條件。[26]
蘇著以“憲制”為題,意在提出一種述說中國“憲政”的新理論。所謂憲制,依蘇著之說,就是國家構成,是特定時空中的人群,面對各種實在或潛在的風險,為保存而自願創造的一些長期穩定和基礎的軌制。[27]這些包養妹軌制或“未分送朋友風行的所謂普世價值”,但對于中國卻具有構勝利能,其有用性與公道性(合目標性)在現實中屢屢獲得印證,是以被長期堅持,足以被稱為憲制。[28]總之,“家國全國”是一個復雜的憲制系統,其歷史實踐有來由被稱之為憲政(constitutionalism)。[29]
蘇著自承,它所提出的,是一種“效能主義和實用主義的軌制理論”,它所針對的,則是“風行的唯心主義和品德主義憲制理論”。[30]后者具體表現為規范憲法學和憲法教義學喜愛的種種有關憲法、憲章、約法、制憲以及憲法令、憲政的視角和話語。蘇著認為,它們不過是憲法學人亢奮幻覺中關于憲制的意識形態神話,不克不及直面一個國家的真實生涯,無力解釋最基礎性的現實。它們基于想象的完善來評判利害,是受普世價值誘惑的夢,用來崇奉的矯情和空談,還是“小資”式的柔情深情,“從此過著幸福生涯”的格林童話。[31]與之相反,有關家國全國的憲包養網推薦制是“非品德的”。因為“它關注的是一個政治經濟文明配合體的構成和存活”,而非“通俗人視角中的品德善惡”。[32]這里,主要的是軌制的效能或有用性,而不是它們能否合適某個品德范疇。一句話,“只要齊家治國平全國才幹活下往”“只需還想活下往,這些做法就是絕對號令,無可替換”。[33]在這樣的意義上,蘇著視為憲制的各種軌制——從“三綱五常”到中心集權,從宗法制到權要制,從均輸平準、鹽鐵官營到書同文、車同軌,從羈縻軌制到科舉軌制,從懷抱衡統一到皇權體制——“都不僅是實證的,也是規范的”。[34]
如前述作者一樣,蘇著的家國全國敘述,盡管是借歷史場景展開,其關切卻重要不是歷史的,而是理論的、現實的。因為在蘇著看來,“家國全國”并非一個屬于過往的傳統,它也是存在于當下中國的傳統,以致于“當代中國的憲制難題”仍可透過齊家治國平全國的視角來觀察和歸納綜合。而這本書的任務即是,借助于歷史中國供給的外鄉憲制傳統和政治聰明,“從頭發現和懂得當代中國面臨的長期、嚴重和最基礎問題”“創造、豐富并最終構成富有解說力和前瞻性的當代中國憲制理論話語”“以對中華平易近族的政治文明忠誠,務實地發現、調適和創造當代中國的憲制”。為此,人們必須“擺脫‘小資’式的柔情深情”和“普世價值的誘惑,走向具體務實的實踐和思慮,走向偉年夜明智的政治判斷”。[35]
六
透過上述略具代表性的個案,本文展現了“家國全國”當代言說的概貌。我們可以看到,此一言說跨越政治與思惟學術領域,且及于人文與社會科學的諸多學科與方面,具有相當廣泛的影響,表達方法多樣。但是,此一句式及思惟架構的具體含義,在分歧論者那里并不雷同,從而展現了其運用者所秉持的立場、關切、主張方面的差異。這些差異除了形成各具體論述重點上的分歧,更構成論者之間潛在的“對話”甚至“對立”和“對抗”。上面就結合上述諸說,對當代“家國全國”言說中的復雜關系稍加辨析。
論者引《年夜學》“修身齊家治國平全國”之語,或概言“家國全國”,或簡曰“修齊治平”,視語境而用之,略無分歧。但是,細觀之下,論者給予此中每一單位的含義、意義和權重卻相當分歧。
整體而言,前引官媒援用此語最完全,其運用簡略,卻比來于古義。其他諸說則各取所需,各自發揮,有的或與古義相往甚遠。具體到修、齊、治、平四目,各家著重分歧,闡釋下面收支更年夜。具體言之,官媒之外,諸說于“修身”一項關注起碼,即令其重點在于自我、個體、個人,也是這般。這大要是因為包養app,強調自我及個人價值者,包養心得對“修身”一詞的固有興趣蘊不以為意,甚至抱有警戒,故不欲多談,而強調家、國、全國者,重點原不在此。在這方面,盛著為一破例,該書列“修身”為一章,由憲制設定角度論述文明精英的意義及構成,意在為前人正名,同時也指出了平易近主時代軌制完美的標的目的。值得包養心得留意的是,修身雖落實于“個體”,卻未必導向“個人”觀念。官宣所謂“修身”系有特指,不及通俗個人;盛著專論修身,卻無闡發個人主義之意。相反,許著推許廣泛、抽象的“個人”,但不言修身;孫著以個體與家并重,講求“修、齊、治、平”,但于“修身”一項語焉不詳。此外,盡管都重視現代個人觀念,許著與孫著對“家”在現包養網站代社會中的意義卻有分歧考量,恰如趙著和孫著都以“家”為中國文明本體,但對“個體”處置分歧。
較之修身,家、國范疇惹起的關注明顯更多,諸說之間岐見也更多,其關系也更形復雜。盛著、趙著及孫著之論家已如上述,前者由經濟學進手,后兩者由哲學展開,對傳統社會“家”的性質、意義及主要性展開論述。比擬之下,許著與蘇著所言之“家”,含義與意義均年夜分歧。許著雖以“家國全國”為書名, 其論“現代中國”,重點卻在“個人、國家與世界”。在這樣的論述架構中,“家”不過是“社群”“平易近族”的代名詞,代表了其“家國全國”新次序中的“社會”“倫理”之維,與前引諸說視為傳統文明本體的“家”并無關系。至于蘇著所謂家國全國之“家”,不過是其筆下“農耕村配合體”的別稱,不單其性質與“國”迥乎分歧,其主要性也遠遜于后者。事實上,凸起和強調古今家國全國之“國”的主要性,恰是蘇著一年夜特征,這不單與普通全國論者對“國”的輕忽有所分歧,更與許著對“國”的克制和批評態度構成鮮明對照。
許側重個人與全國,趙側重家與全國,二者所慮分歧,卻都視“國”為介乎“家”與“全國”之間的過渡項,道理上不克不及自成一格,價值上亦缺乏以獨立。[36]不僅這般,它們都著眼于晚世國家的消極面,或欲克制之,或欲超出之。所分歧者,許著著眼于內,針對的是中國近代以來一意富強、一綱獨年夜的國家利維坦;趙著則放眼世界,針對的是源自東方的近代平易近族國家范式自己。二者所慮分歧,目標也分歧。在國家問題上,與許著觀點正相反對的台灣包養是蘇著。有興趣思的是,許、蘇二人均不滿意于單一的“國家”概念,並且都決心強調“國”之非政治性的一面。許著區分了state和nation,認為前者是“往倫理、往文明的政治法令配合體”,后者則是“內涵一個國家特定的歷史、宗教、語言、風俗傳統,充滿倫感性和文明性的平易近族配合體”。[37]蘇著更進一個步驟,區分了State、the people或nation和country,認為中國“不僅僅是一個政治國家(state),還因為國和全國,成立一個統一的多平易近族國家(the people),有實在廣年夜邊境的國家(country)。”[38]概況上看,二者剖析國家概念的思緒近似,但其背后指向分歧,它們各自的傾向和底色更不雷同。許著標舉nation概念,意在保存“國”之倫感性、文明性,以便在“視國家為沒有內在價值的東西”和認為其“具有自然的絕對權威性”[39]這兩個極端之間,構建當代之新“家國全國”次序。蘇著為此區分則是要強調其“構成”意義上的所謂“憲制”,用來對抗從憲法令話語到契約國家主張的各種“風行的唯心主義和品德主義憲制理論”。
論及“全國”,諸說差異同樣顯著。趙著標舉“全國體系”,盛著主張“全國主義”,重點都活著界次序,且二者均由中國傳統(尤其儒家思惟)出發,闡發前人聰明以構想人類未來。而許著所謂“新全國主義”之全國,乃是基于廣泛人道之普世文明和普世價值的代名詞,被用來對抗和約束國家,保證個人權利。其論述重點在擁有選擇不受拘束之自我或個人,以及基于不受拘束選擇的天人直接溝通。在這幅圖景中,家融化于社會,社會之主要性亦在個人與全國之后。而這些恰是蘇著所譏笑的品德主義的“矯包養情婦情”和“空談”。[40]與之相反,蘇著論家國全國系以國家為樞紐,全國無非國勢之投射,中間強則邊緣可定。更主要的是,蘇著強調其非品德立場,以“實證”為包養網心得“規范”,不以凡人善惡為念,雖云“家國全國”,實際是借用儒家之表達,發揚法家之主張,恰是許著所痛詆的反人文、反人道的國家主義的樣本。[41]
七
家國全國之說,修齊治平之論,作為極具中國顏色的傳統思惟范疇和表達,自有其歷史形態。然則,以上諸說,無論涉進歷史深淺,其興趣均非歷史的,而是當下的,因此對統一概念、范疇和句式的闡發、運用及結果,輒因論者立場、旨趣、抱負的分歧而分歧。這種情況展現了傳統思惟的豐富性與當代性,同時也展現了歷史與現實聯系的多種能夠性。
當然,這并不料味著這些論述具有同樣的主要性、影響力和發展遠景。事實上,正如上節所示,這些由統一思惟范疇生發的論說,在立場、觀點、視野、方包養sd式等諸多方面sd包養異同交織,關系復雜,此中不乏緊張、牴觸與沖突。這反應了當代中國意識形態領域的復雜樣態。這些分歧的全國論述,何者更具說服力、影響力以及具有何種影響力,不單取決于其應對知識上、學理上甚至包養網心得意識形態上質疑和挑戰的才能,也取決于與之相關的社會現實的樣態與改變。但是在另一方面,無論其存在時間久暫,勝利與否,作為具有塑造現實感化的思惟論述,它們都能夠對人心與社會產生這樣或那樣的影響,至多,它們等待著發揮這樣的感化。這時,論者不單要面對讀者,面對社會,面對歷史和未來,也要面對自我,面對內心。他們必須在這兩方面對本身的言述負責。而對其別人來說,主要的是能夠堅持一種心智上的警醒與知識上的自覺,這般,面對層出不窮、彼此爭勝的各種論述和主張,他們才幹置之于恰當的社會佈景和思惟語境中,不單知其所以,亦且知其所以然,進而分別其真偽精粗,吸取真知,磨練聰明,增進本身掌握現實、想象未來與創發新知的才能。
注釋
[1] 《從這九個字讀懂習近平的家國情懷》, http://www.chinanews.com/gn/2019/02-12/8752065.shtml,訪問每日天期:2019年02月12日。
[2] 詳見拙文《想象“全國”:當代中國的意識形態建構》,《思惟》第36輯。
[3] 趙汀陽:《全國體系:世界軌制哲學導論》,中國國民年夜學出書社2011年版,第44頁。
[4] 同上,第44頁。
[5] 同上,第45頁。
[6] 同上,第46頁。
[7] 同上,第47頁。
[8] 關于這種提法或號召的詳細說明,參見上引書,第1-11頁。事實上,本文所述諸說,包含趙著在內,都可以被視為“重思中國”思惟運動的一部門。
[9] 孫向晨:《論家:個體與親親》,華東師范年夜學出書社2019年版,第4頁。
[10] 孫著與趙著都把“家”視為中國文明的本體,但二者的分歧也顯而易見。在對“個體”的認識和處理方面,二者實際是處在分歧的思惟譜系之中。
[11] 參閱上引書,第6頁。
[12] 同上,第14頁。其具體論述見第318-343頁。
[13] 盛著計6講,“格物、致知、正心、誠意”四目合為一講,“治國”則分二講,此亦可見其重點地點。不過,盛著既非學術專論,亦無意于深究義理,只是鋪陳諸目,所論泛泛,針對性不強。詳見盛洪:《儒學的經濟學解釋》,中國經濟出書社2016年版。
[14] 同上,第233頁。
[15] 同上,第293頁。
[16] 許紀霖:《家國全國:現代中國的個人、國家與世界認同》,上海國民出書社2017年版,第1頁。
[17] 同上,第1-2頁。
[18] 同上,第2-6頁。
[19] 同上,第7頁。
[20] 依許著之見,在觀念以外的政治實踐與社會生涯領域,家國一體的殘余物仍然強年夜。參見該書第7頁、第11頁。
[21] 同上,第11頁。
[22] 同上,第12頁。
[23] 同上,第12頁。
[24] 這是許著所引麥克弗森的說法。見上引書第13頁。
[25] 同上,第甜心寶貝包養網16頁。
[26] 參見蘇力:《年夜國憲制:歷史中國的軌制構成》,北京年夜學出書社2018年版,第23-30頁。
[27] 同上,第530頁。
[28] 同上,第528頁。
[29] 同上,第30頁。
[30] 同上,第532頁。
[31] 同短期包養上,第547-548頁。
[32] 同上,第38頁。
[33] 同上,第549頁。
[34] 同上。又見同書第37頁。
[35] 同上,第552頁。
[36] 盛著論“國”,篇幅超逾它章,但這并不料味著其論述中“國”的主要性也是這般。若著眼于“道理”與“價值”,“家”和“全國”無疑居于更主要的地位包養合約。
[37] 許紀霖:《家國全國:現代中國的個人、國家與世界認同》,第11包養條件頁。
[38] 蘇力:《年夜國憲制:歷史中國的軌制構成》,第30頁、第33頁。在state和country之間做出區分的另一個例子是強世功所著《中國噴鼻港:政治與文明的視野》,三聯書店2010年版。相關的剖析,可參見拙文《想象“全國”:當代中國的意識形態建構》,第107-109頁。比較許著、蘇著和強著,透過概況上類似的區分看三者內里關切及所欲引出結論的差異,應該是富有啟發性的。
[39] 參見注②,第12頁。
[40] 參見注③,第547-548頁。與蘇著對普世價值話語的輕蔑類似,趙著將之視為“國家主義的戰略表達”,本質上是“侵犯性的平易近族主義”。參照趙汀陽:《全國體系:世界軌制哲學導論》,第81頁。
[包養管道41] 在許著眼中,蘇著生怕不只是為權勢辯護的國家主義者,還是機械的效能主義、俗氣的實用主義、冷淡的現實主義和泯滅精力的物質主義的典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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