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曉:為難一代的唸書人——回想我的父親董健–文史找九宮格見證–中國作家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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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流逝得太快,父親曾經走了五年了。這五年里,常小樹屋有人約我寫點回想父親的文字,但都被我婉拒了,一來是由於怕回想起來徒增傷感,但最重要的緣由是一旦回想起父親的性格與處事,將不成防止地觸碰一些過于敏感的人與事,便作而已。前不久,《廣東藝術》的編纂又向我約稿,且看我寫出父親的另一面,分歧于此前他的先生和同事寫的留念文字。斟酌再三,便承諾了。

父親是唸書人,不外官癮也仍是有那么些許的。記得是1986年秋天的一個早晨,時任南京年夜學理科副校長余紹裔傳授來我家,對我父親說:“黌舍請你出山。”余紹裔是有名的俄羅文雅學專家,于是父親立馬用俄文答覆道:“盡無能夠,我妻子會跟我離婚的。”可是我明白地記得,父親的答覆含著顯明的作秀語氣,余校長回了一句“她敢!”便抬腿走人了。于是,父親便走頓時任當上了中文系主任,僅僅過了兩年,便又接替余紹裔傳授,當上了主管理科的副校長,可謂“官運利市”。不外,究竟是顛末汗青的浸染后尚能保留著些許檢查才能的常識分子,唸書人的知己沒有丟失落,在關于全國理科年夜整理的會商中,說了很多讓那時的教導部覺得不爽的話,天然就丟失落了官帽,回到中文系持續當傳授,倒也樂得清閑,潛心寫出了他本身最滿足的學術著作《田漢傳》。

父親常說,他所從事的學術研討範疇完整是命運的設定。20歲考進瑜伽教室了北京俄語學院,一年后轉到南京年夜學中文系,在南年夜中文系又泡了整整五年,后榮幸地做了陳中凡師長教師的研討生,研讀中國古典戲曲。“文革”傍邊和葉子銘一路領了批評田漢的義務,關在省委年夜院里好吃好喝,除了寫了一年夜堆歌唱樣板戲的時效文章外,批評田漢的義務竟未完成,但唸書卡片卻是積累了一摞子。“文革”停止后,年夜約由於專事吹噓樣板戲,故留在了今世文學教研室。后因時任系主任陳白塵師長教師要抽調人手組建戲劇教研室,便又成了陳白塵的手下,專事中國古代戲劇研討。這么一算,倒也是古今中外各個範疇粗略地逛了一圈,眼界算是翻開了,成了那一代私密空間唸書人中的榮幸兒。不外,父親也時常坦言,他是時期形成的一鍋夾生飯:年夜學五年學的是蘇聯引進的那套文學實際,研討生階段的進修常常被活動打斷,研討生結業論文居然是《論接收貧下中農再教導的主要意義》,直至不惑之年后剛剛可以或許全身心腸唸書思慮,可是究竟有太多的課要補,共享空間其實是力有未逮,雖心里認識到缺點,卻已無法將錯過的那些必讀之書逐一補上。他不止一次地說,如果能年青十歲,必定再讀兩個博士學位,那樣才幹真正地做學問。

父親在學術上的為難是不言而喻的。他有激烈的衝破禁區的欲看,故歷來都是以寬容的心態看待一切新的思潮、新的不雅念。記得1985年所謂摸索片子《海灘》演出時,頗受質疑,父親在接收媒體采訪時力挺這部片子;新時代之初,小說《杜鵑啼回》被責備褻瀆傳統品德時,他也寫文力贊這部小說;還曾撰文批駁過長篇小說《李自成》的缺點,讓姚雪垠生氣不已。由於一些出格的文章,曾被省里封殺了一陣子。為此,在學術界留下了一個“思惟束縛”之名。不外,父親的學術研討,畢竟未能跳脫“別車杜”和蘇聯文藝學的框框,對東方文學實際的隔閡畢竟使他不克不及乘“思惟束縛”之勇而完成學術研討的真正衝破,而往往是勇氣可嘉,然功力缺乏,面臨新的文藝景象,雖盡力以開放包涵的心態加以不雅照,但畢竟因話語的陳腐而無法做出深度闡釋,未能在學術研討中完成不雅念的衝破。回想本身平生的學術研討,父親最年夜的遺憾就是:作為研討戲劇的人,在寫完中國古代和今世戲劇史后,應當在有生之年寫出一本足夠分量的《戲劇實際》,但此一愿看竟未能完成。他坦言,不是不想寫,是其實寫不出來,實際功力遠遠不敷,直至40歲后剛剛極力惡補不曾讀過的東方名著,如許哪里可以或許積淀起足夠的實際功力呢?這生怕也是父親那輩唸書人中廣泛的遺憾。記得在父親將近退休的時辰,有一次我回家,看到他坐在書桌前捧著一本厚厚的書讀得津津樂道。我上前一看,本來是伽達默爾的《真諦的方式》。那一刻,我能領會到父親心里那份焦炙。這是父親不足為奇之處。

父親深知本身學術上的為難,這種自我反思的才能確是他的一個優點,使他對年青時期做過的荒謬事一直堅持著檢查,因此對時期的變更一直堅持著甦醒的腦筋。不外,這也使他經常因時勢之不濟而徒增煩心傷腦。記得35年前的春夏之交,他也同那時念年夜學二年級的我一道熬過了很多不眠之夜。也恰是阿誰時辰,父親第一次自動遞給我一支云煙,在吞云吐霧中開端了父子間的說話。父子如兄弟,那一刻,我算是領會到了家教。我與父親之間沒有所謂的代溝,我可以或許懂得他的憂?和憂慮,那是那一代常識分子在經過的事況過今世中國不平常的汗青曲折之后構成的一種內涵的義務感。這份義務感當然是寶貴的。但是,父親又同盡年夜大都那一代常識分子一樣,經常又是無邪老練的,這是無法跳出的固有不雅念使然。他時常感嘆本身缺少對汗青的洞察力。他不止一次地對我說,在他讀研的時辰,曾與中文系青年教員黃景欣一路赴蘇北鄉村搞社教,那些日子里,常常與黃景欣今夜長談。黃景欣的才幹和思惟的靈敏讓他敬佩不已,對實際的認知又讓他呆頭呆腦,心有餘悸。后來他感嘆說,作為同齡人,黃是珠穆朗瑪峰,而我是珠穆朗瑪峰下的一棵草。我想,這盡對是父親的心里話。1965年,年僅30歲的黃景欣因盡看而自殺了。這才有了父親后來的感嘆“南京年夜學一流學者都逝世了,茍活上去的都是二流學者”。

固然在實際生涯中,父親不是一個情味盎然之人,但其骨子里是無疑是一個幻想主義者,這應該是他所發展的時期培養的。父親早年學的俄語,向往蘇聯,跟阿誰年月的年夜大都中國人一樣,愛好蘇聯文藝,崇敬蘇聯的情結極為激烈。在我的記憶里,常常聽到蘇聯歌曲,看到蘇聯片子,那種打心底里來的認同感是極為顯明的。可是,父親又究竟是一個感性之人,在清楚了蘇聯的汗青之后,特殊是面臨這個帝國忽然間轟然傾圮之際,又會自發地加以反思,尤其是對蘇聯汗青上的各種喜劇,經常會自發地往思慮,于是,在感情與明智之間,經常讓本身處于一個為難的地步:嘴上激烈地鞭撻蘇聯的汗青錯誤,情感上又難以割舍那段佈滿烏托邦顏色的汗青。恰是帶著這種復雜的牴觸心態,1998年,在全國莫名其妙地又掀起一股會商《鋼鐵是如何煉成的》的高潮之際,寫了一篇漫筆《“保爾熱”下的冷思慮》,把梁曉聲編劇的《鋼鐵是如何煉成的》實在譏諷了一番,算是檢查了本身心坎的“蘇聯情結”。父親在他的《跬步齋》里收進了一篇漫筆《我的“仇父情結”》,固然回想的是童年時期他的父親給他留下的冷淡跋扈的印象,但實在是想借這個話題表達對獨裁集權的批評。這是父親后半生最重要的心結,是他后半輩子教書唸書寫書最重要的精力動力。于是,在父親的心里,否決獨裁集權、弘揚發蒙話語、探尋中國戲劇的古代化途徑,就成了一條相互照應的邏輯線,三個義務彼此照顧,構成一個閉環的體系。于是,對五四新文明活動的認知,也就瓜熟蒂落地逗留在了召喚發蒙,尋求平易近主與不受拘束的話語形式,很難就五四活動復雜多面的特質停止多視角多維度的審閱,也就不免會趕上為難的情境。記得2009年在北年夜中文系召開的留念五四活動90周年的國際學術研究會上,父親的講話被來自美國的年青一代學者張旭東辯駁,且難以從學理上予以回應,這正應驗了父親身己所認可的學術上的“夾生飯”:常識構造、不雅念系統和話語形式的差別招致了對題目的思慮簡直不在一個層面上,故難以構成對話。這生怕也是父親那一代學者廣泛的為難。在批評極左思潮,反思汗青與審閱實際的經過歷程中,這種為難表現在不雅念的自我牴觸性:一方面,基于對汗青的檢查而仇恨極左思潮,對實際有著激烈的批評認識,但另一方面,極左思潮在他身上留下的烙印又是那樣深,以致于會不自發地以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理念面臨復雜的汗青與實際題目,甚至會呈現“以左反左”的簡略粗魯的情感化偏向。這一點,父親身己也時常認識到了,但卻無法戰勝。這恰是他的為難之處。常識分子所常有的激烈的任務感和義務感差遣他常常執筆批評當下的諸多丑陋景象。于是,《掉魂的年夜學》等等這類召喚年夜學精力的回回,批評政治功利主義的雜文漫筆常會面諸報端。不外,這種批評的豪情傍邊多半是光鮮的政管理念,態度不雅念很是激烈,以致于呈現了令人哭笑不得的排場:記得有一年的三八節之夜,父親自動打德律風給北京片子學院的一位女傳授致以節日的問候。父親的問候極為真摯,都是發自花言巧語。由於父親確切很敬佩這位女傳授。她翻譯過捷克劇作家哈維爾的文集,同時也是一位信仰女性主義的學者。無疑,父親因本身的價值不雅念而敬佩她。可是,沒過多久,在南京舉行的女性主義片子國際研究會上,父親關于女性主義的無厘頭的搞笑致辭卻又觸怒了一切在場的來自世界各地的女性學者,使她們惱怒不已,這排場讓那位北京片子學院的女傳授實在為難不已。簡直,父親無法進進東方女性主義實際的語境,完整是在兩個軌道上發聲。呈現這種為難排場也就不難懂得了。

父親終回是名教員,雖因其五年夜三粗的外形和年夜嗓門而令先生害怕三分,但實在父親一直是打心底里關愛先生的,對先生很是寬容。不外,他也有被先生噓聲服侍的為難時辰。那是35年前的一天。那年,黌舍把那時的全國勞模曲嘯請來給先生作陳述。父親時任理科副校長,掌管了此次陳述會。在發問環節,有先生給曲嘯拋出了幾個刁鉆的題目,弄得曲嘯非常為難,父親見狀,拿過發話器,在臺上呵叱那幾位先生不懂禮貌,成果全部會堂馬上噓聲一片,父親狼狽萬狀。那時我是年夜二先生,天然也參加了發噓聲的行列。不外待周末回抵家,父親卻并不賭氣,反倒感到先生們有本身的設法倒挺心愛的。父親的這份寬容對我影響很年夜,算是我從父親那里獲得的最主要的精力財富。

父親的為難還真是無處不在,似乎老天爺就愛好跟他開這種打趣。由于母親愛好絮聒,且常有胡攪蠻纏之舉,故常常到不成理喻之際,父親總以“按我們山東老家的習氣,這種女人就得打!”這句話完成自我快慰。可是這句話父親惡狠狠地說了幾十年,卻從未碰過我母親一根手指頭,卻是在我高考停止那一天早晨,父親被我母親狠狠地扇了一耳光。那是由於母親整理書房時,偶爾發明了夾在《魯迅全集》里的一封情義繾綣的信。那是父親早年在北京俄語學院唸書時的初戀對象寫來的,想必父親舍不得燒燬,故躲在了《魯迅全集》里,誰曾想就此挨了我母親一巴掌。父親的暮年生涯也難逃為難之境:鄰近退休之際,遲疑滿志,預計潛心瀏覽不曾讀過的那些歐美名著,并預備從陀思妥耶夫斯基開端,想好好體驗一下,為什么《卡拉瑪佐夫兄弟》這般巨大。無法天不遂人愿,恰逢退休之際患上了眼疾,也就是昔時拉美文豪博爾赫斯所患的那種,無法醫治,不成逆轉,雖不會掉明,但唸書寫字將成為奢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巨大終未能體味到,這不克不及不說是畢生的遺憾。人的平生,怎會沒有遺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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